【九州缥缈录/息白】雨夜

搬运,多年旧作


暮色将至的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来。

=雨=

息衍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往指尖的乌木烟杆儿里塞进些烟丝。
眼前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决战,胜算不过三成,要说是勉强全身而退那也得看运气如何了。
 
息衍从来不是个轻易畏惧的人,时至今日也只是会存些侥幸之心罢了。
 
远处忽而传来一阵一阵渺远的箫声,夹杂在风声中的清正调子,如今在军中很难听到。
于是他不觉停下手头的事。
 
=箫=
 
白毅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因病久居陋室间心血来潮吹竹箫聊以抒怀。
只短短一曲结束,气息却是有些不稳。
当年八万大军围城一代枭雄,大战当前孤身匹马于殇阳关城头一曲《慢吹红》仍不失了风度,现在倒是连南淮的小调,也有些力不从心。
 
不比年少了。
 
年少时只担心美景良辰未细享,人便是白发苍苍。
结果如今,还不知能否活到白发苍苍。
 
=发=
 
他想起上次见到白毅的时候,一别七年的故人两鬓竟是斑白,竟是真真如同素色的月光。
 
早已不是并辔时,年少骨清眼如冰。
许多年下来,息衍已然藏得很好,成了那个在秋风里悠然独行,狡猾如狐的人。
但是,面对那个固执而一本正经的人,他总会不经意间窥见他的眼底眉间心上事,也会轻易为他动怒,为他苦笑,喋喋不休,破口大骂。
 
“我就是猪狗!”
 
有些话说出了口,喉却还是苦的。
 
=争=
 
“……我们的理想与苦难。”息衍摔门头也不回地出去,白毅安静地看着,没有要进一步动作的意思。
 
心比天高与桀骜不驯,他们仿佛骨子里太过相似,又像是全然不同的人。
子侯初见后所说的“并无名将风骨”,息衍确实也就像是个懒散的世家公子。
一方淡漠的威仪与另一方故作的油滑,却作了多年好友。
 
也是并肩而战从未失败的最好搭档。
 
=战=
 
据说,苏瑾深临死前愿望是将头颅面向北方,说那是他战友们战死的方位。

息衍想,只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够仰面躺着,面对星空。
可惜现在抬头,看到的是黑而厚重的雨云,盖住了漫天的星斗。
北辰之神,也隐没在了那沉沉的暮色低下,看不分明。
 
当年殇阳关丧尸之变,是那个人的君临之阵连珠七射,自绝境中出了一线生机。
只有那么执拗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宿命跟武器缚在一起。
他记得自己曾经开玩笑说,按你出箭的这个频率,你可以活两百岁。
 
当时他俩谁也没有料到,白毅放出全部的七支箭,就是在那不久以后的事。
 
=箭=
 
围城后来的日子里,白毅在夜晚闭着眼听那支箭震动的声音,像是若有若无的心跳,眼前的却是息衍烧黑了的手掌。
 
——“烧我家的柴,他倒是习惯了。”息衍说。
——“知道你也不会放过我,可惜了木城楼。”息衍说。
 
白毅遥遥地和自己的爱驹相对,脸上木然的没有表情。他想起多年前自己气呼呼地把手伸进某个少年口袋的,那人起先愣了一瞬,却又无奈地笑了。
 
然后他继续沉默着。
却听到了背后程奎无奈的声音。他一掌拍在握剑的手上,扔了剑,走了。
 
——“那就从下唐的战马杀起吧。”息衍说。
 
=马=
 
息衍伸手拍了拍白秋练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
希望不要杀到我的墨雪,就能找到破城的方略。他说着,摇摇头走了。
 
十日之后,殇阳关终究还是破了。
他和白毅两人出城,与谢玄终于在战场中间相遇,隔着十几步,各自以军礼问候。
乱世英杰,尸阵之间几句对话后终究是语塞,各自如背靠着滚烫的洪流。白毅拔马先行,息衍看着他如孤魂般的背影,再看了谢玄,不约而同长叹一声,举手相别。
 
他追上白毅,看到他下了马,立在白秋练身旁。就这么并肩站着。
一宿无话,任猎猎的夜风灌满铠甲,然后呼啸着掠过一望无际的战场。
 
=别=
 
第二天,息衍没有出现。
看着那个如最华美的瓷器般珍贵又带着坚强的娃娃被抱上肩,白毅在某一瞬间,垂老如行将就木。
 
后来自己依旧是被夺了兵权。
听说息衍则卷进了些事件,差点丢了性命。
当然是差点而已,到底乱世的种子。
 
似乎是连嬴无翳的人也去了帮他的。
现在看来,敌人对手,换个场景也就地覆天翻。
自己倒是什么也没做。说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也不至于,当年一起击盏放歌的少年随世事飘零几已消散殆尽。
若是真心对一个人好,便是为他做了什么,也不需要让他知道。
何况,息衍又哪里会需要自己的帮助了。
 
故人,背道而驰各为其主,多了一撇,便成了敌人。于是不可不防备,不可不算计。
习惯了撇清的,也许是自己。
 
于是现在,能希望的也不过是在楚卫的土地上,能开出三盆霜红十里。
 
=花Ⅰ=
 
不知道有风塘的花都被料理得如何了,息衍想。
当年雷云仲明在兄长的尸体旁带着哭腔说,将军的花我们照管得很好我们还会继续照管下去。这么说来,自己实在是辜负了不少的人。
 
几乎都要遗忘了,自己曾经也能耗尽一个夏天只为一朵蓝边玫瑰,至于那个当年说要一起开花店的少年,后来竟也还有心在大战前磨秋莲子。
都是对方最熟悉的人,什么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
时间也是那样,销骨蚀灰。
 
只有面对共同的敌人时,才算是能并肩作战了。
息辕后来说,之前遇到辰月,叔叔你露出了从来没有见到凶相毕露的样子。
他想起那次白毅难得地歪嘴笑,你藏得真好。
当时的自己愣了一下,为那个难得的调笑,也为自己一瞬间的失神。
 
如果还有那样一个人在身边,现在的状况也不至于会差到此等境界吧。
 
冰冷的液体浇进去,温热的液体渗出来,息衍按住静都的手依旧是平稳的,不带一丝颤抖。
 
=花Ⅱ =
 
“将军,该喝药了。”青衣文士微微掀开帘角,侧身走进屋内。
 
那些秋玫瑰如何了,白毅淡淡地问。
本像是就要吐蕊了的,昨夜几场秋雨,没打去的苞子遇着这骤寒的天气怕是也难熬过去。
 
白毅没有再回答,只是安静地喝完碗里的药,喉间的苦久久不去。
突然想坐上白桦木的船,顺流而下看紫梁大街沿河的十里霜红。
说是南淮城里某个身居高位,被人称为儒雅放旷的将军也喜欢带着一壶酒一张琴乘舟游于河上,听了国主急召的高呼,才一身散袍一口佩剑地带着些微酒气登上岸。
南淮,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一天。
 
“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些。”那人说。
 
“世上还有人想看着你活下去。”那人说。
 
=雨Ⅰ=
 
眼前混杂着雨水,很多影影绰绰的黑色幽灵,一点点地从夜色里浮现了。
 
于是息衍苦笑着想,现在可以确定,白毅至少是能活得比自己长些了。
 
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他仿佛仍能记得某个寂静的雨夜,黑暗的酒肆里,十六岁的白毅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然后一切都暗下去了。
 
=雨Ⅱ=
 
听着雨打窗棂的声音,白毅渐渐睡去了。
 
恍然间似乎听见,酒肆逼仄的楼梯有人踏上腐坏了一半的木板吱呀的响,空气里混杂了烟草和酒气,以及某种未曾压抑的无声笑意。
 
“……别来无恙”
 
然后一切都静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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